半付关山雪

搞oc比搞同人快乐

随手摸一条鱼存个档

 雨生坊是个小酒馆,平日里都是热热闹闹的,大堂里头极显眼一张圆桌,一群年轻小伙子聚成一圈,吃饭喝酒嚷嚷,生怕别人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似的。
角落里一张方桌坐了两个客人,一壶酒一小碟花生米嗑了有半个来时辰。小二忍不住去问:“二位客官,这酒可还够?要不要添几盘下酒菜?”
客人浅笑吟吟还没答复,圆桌传来一声:“笑话!我可是要去无涯山的,才不去什么青云派!”
震的小二耳朵有点发麻。
客人饶有兴致地听着,打量了一圈那小青年,朝对面姑娘说:“你猜他能找到无涯山吗?”
白衣姑娘摇了摇头:“我猜他走不满半月,当无涯派的天下第一是白叫的么。”
小二慌了:“二位可低声些,这几位可都是咱们这儿大户人家的子弟,这话叫他们听见怕是要不好收场!”

“哦,”男子拉长了调子点点头,恍然大悟道,“懂了,娇生惯养的纨绔。”

那边还在继续:“你懂什么!每个修士都有一个‘灵体’,看起来就是寻常动物,只有天资极佳又潜心修炼,可修成神仙长生不老的人,才配有龙凤之灵,你们顶多就是些猪猪狗狗,还妄想得龙凤之灵?”

“嗬,赵哥真是下了功夫的,我们哪知道这些,赵哥可定要修出真龙,飞升成仙之后可得记得带我们风光风光!”

“赵哥,你真要去那什么……无涯山?”

“废话!你赵哥说过的话,有那一件没真做成的?”

“听说无涯山路途遥远,那些修士还给咱们凡人设了一百零八道关卡磨砺,能走到山门的都是有‘慧根’之人,过了山门又设八十一难关,我祖上便是在五十六关折返,回咱们这儿做了点小生意。据说他两条腿都断了,是教人抬回来的!赵哥,你能行吗?”

“你眼长着是摆设吗?看看咱们赵哥,气度非凡,一看将来就是修仙问道的高人啊,赵哥能不行吗?”

姑娘终于听不下去了:“哥,咱能走了么?他们太吵了。”

“不急不急,难得出来一遭,你让我好好乐呵乐呵。”男子摆了摆手,继续听。然后他看到小二还没走,又道:“再来一碟花生米,炒完记得在白糖里头滚一圈,甜。”

小二:“……”

今儿可真是什么奇葩客人都遇见了。

方才有个穿了一身黑衣的男人过来打了一壶他家自酿的“雨生”酒,男人的随从神神叨叨,扯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不依不饶叫女娃娃去青云山修炼。中午来了那一桌少爷,叫唤着去无涯派,还有那桌看热闹的怪人,小二见的人太多了,直觉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,生怕他们跟那些少爷打起来……今天是什么日子?

今日梨花方开,窗外飘着迷迷蒙蒙的雨丝,江南早春最是动人,怎么就遇上这群人?

第二碟花生米刚送上来,那男人刚夹了一颗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嚼,忽然刮了一阵妖风。

就跟有个什么妖魔鬼怪在他们小镇子里乱窜似的,地面仿佛都在跟着震颤。天一下子阴沉起来,细雨成了瓢泼大雨,噼里啪啦卷落了刚开的梨花,真就像是妖魔临世。

小二吓得腿哆嗦到站不起来。

不是被妖风吓得,是被他店里那客人吓得。

那两个人坐的位置挨窗,窗户门早被妖风撞烂了,他们店里现在是四面漏风,寻常客人都各自躲藏,桌椅倒了一地,酒旗和小二也不知谁抖得更像筛子,偏偏那两个客人依旧踏踏实实坐在那儿,头发丝儿都没给吹动一根。

他们不动,桌椅不动,男人还慢条斯理斟了杯酒抿了一口,动作依旧从容优雅,然后夹起一颗花生米,吃了。

姑娘也不害怕,她白纱蒙面,又穿一身白色,虽然露出的眉眼美若天仙,但此时没一个人觉得她是神仙,都觉得她是妖怪。

她一把夺过她哥的筷子,又瞪他一眼,埋怨:“早说让你赶紧走,你说这都什么事儿?”

她哥这才从容不迫地站起来,这时刚好一片梨花从窗户吹进来,飘飘忽忽落在他肩头,他拈下那片花瓣,对着窗外温雅一笑:“阁下既然来了,何不肯现身一叙?这儿的酒传世百年,我请你喝。”

回答他的是一阵暴风,直接卷碎了墙,木块、尘砾,偏偏没有一样能近的了他的身,都被透明屏障挡在外面。只有一把泛着血光的长剑,刺破屏障,抵在他的喉咙前一寸,停了。

小二看呆了,让他更震惊的是持剑人的脸,分明就是那个打了酒离开的黑衣男人,眉心还多了一道血滴般的红痕!

风停了,雨也停了,天色依旧昏暗,街上开满的梨花扑簌簌的落,落在那四个人周围:在酒馆闲坐的兄妹二人,黑衣男子,和他那个上了点年纪的随从。

姑娘广袖一卷便挥开了长剑,她怒瞪着来人,斥道:“贵派的作风就是如此么?”

“虞凰。”男子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,虞凰更急了:“哥!”

凤临上前一步,把妹妹挡在身后,望着黑衣人,依旧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和煦微笑,问:“阁下这是何意?”

黑衣人声冷如冰,一双眼像那出鞘的剑,他答:“杀你。”

凤临笑意深了深,继续问:“阁下与我何怨何仇,为何要取我性命?”

黑衣人面色未变,却不答了。

“想来阁下也不知为何。”凤临轻而易举地下了结论,“你杀不了我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因为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杀。你心中不够坚定,下手也不够决绝狠辣。就算你我全力而战,便如龙凤对峙,谁又说的准输赢呢?”凤临伸出手,掌心接过一片梨花瓣,兀自低头笑了起来,喃喃自语似的又说道,“但我知道,我会输。”

黑衣人冷冷站在那儿,冰雕似的没有表情,没有动作,就只是看着他。

凤临一松手,梨花瓣跟先前他从肩上摘的那片连在了一起,凭空长出一朵盛开的花,轻飘飘吹到了黑衣人面前,黑衣人下意识接了,一晃神的功夫,再抬头已不见凤临兄妹。

只留下空气里一句“待你想清楚为何一定要取我性命,我们再战不迟。”然后凤临似乎是笑了,又道:“谢谢你的酒。”

小二目瞪口呆看着后厨里飘来一个酒壶,晃晃悠悠往天上浮,然后消失不见,才反应过来后面这句是对他说的。

那黑衣人又愣愣站了片刻,一挥手的功夫,被他毁了的房屋草树又飞快复原,天色也渐渐放晴。他看着酒壶,摸了摸自己腰间,他挂在那儿的酒壶不见了。随从见状忙又摸出一个空酒壶递给小二,催促道:“快再给我家主子打一壶酒来!”

小二忙不迭去了。

送走黑衣煞星,他才脱力似的瘫坐在门边,一口气还没吐完,觉得衣袋里不太对劲。他摸出来一看,是个绣了只凤凰的荷包,里头一打银票,附一手书,那字也是仙风道骨,写着:给店家添了麻烦,请各位吃些好酒好菜,就当赔个不是。

小二用他仅剩的那点清醒想,这不是黑衣煞星干得出来的,一看就是那个喝酒就花生米还看人热闹的男人留的!

那群纨绔也缓过神来了,这回他们不敢再大声嚷嚷,凑在一起小声嘀咕,小二在旁边擦桌子时听了几句,说的是,“赵哥赵哥,你看见那把剑没有?天下清修门派,使剑的,都有谁?”

“谁?不知道,别卖关子,你快说!”

“无涯派!”

“什么无涯派,是青云派!”

“青云派?那不是和赵哥要去的无涯派不对付几百年了?坏了,他不会听见赵哥选了无涯,日后报复吧?”

“慢着慢着,听我说,我家祖上那老爷子上无涯山时,青云派遇上大乱,天灾赶上人祸,有人前来寻仇,青云派险些灭门。最后关头,老掌门那一直没什么出息的儿子突然修出了灵体,竟是条黑龙!青云山就这么让他守住了,可人们都说,那是魔龙,要为害人间,这几百年来没少兴风作浪,你们方才看到没有,那把黑剑就是魔龙的饮血剑!”

小二腿一软险些一头栽倒:他就是给老板打工谋个生计,凡人一个,别说不想修仙了,连出格事都不敢做,为什么要让他遇上这些?还魔龙?

那魔龙正在镇外山顶负手俯瞰绕城的咏江。

江上烟雨蒙成了一层薄雾,有男子倚坐小舟之中,吹一支洞箫,和着江水声、细雨声、鸟鸣声,渺渺其怀,如泣如诉。

他隔得远,但那些声音听在他耳中,就如同吹箫人在船头,而他在船尾。

吹箫的正是凤临。

虞凰脸色不太好,颇有些学着魔龙在江上卷阵妖风的架势,她哥仿佛完全没看到,自顾自谪仙似的在那儿吹箫。入眼青山春水,优柔烟雨,江上一叶舟,舟上人清隽出尘,好似天人。

“哥。”虞凰忍无可忍夺了她哥的箫,洞箫一脱离凤临的手便自动消失不见,虞凰在他旁边坐下,“别玩了,咱们下山可还有正事呢。”

“正事?什么正事?不归兄没嘱咐我有正事,他只说让我下山吃喝玩乐,轻快轻快。”他妹妹哪儿都好,就是急脾气,凤临开始装傻,“他给你派了任务?那你自己去,我还想继续游山玩水。”

虞凰:“……”她可以把山头听墙角的仇家找来一剑捅了她哥吗?

凤临瞥了她一眼,不动声色。他知道那人在,拍了拍妹妹肩头,说,“行了,也不急这几天的。就在这镇上了,你当我就是贪那几口酒才听那群纨绔胡说吗?”

虞凰刚想感慨她哥还是有救的,就听她哥叹了口气,惆怅道:“这事为什么算在我头上?我一介凡人,管不了冥界之事,要不咱们把师父请来吧,这事还得是师父来。”

虞凰把仇家找来的冲动更强烈了。她这哥哥跟着师父清修两百年,就学会了一层皮毛,学去了师父表面上的仙风道骨清雅无双,扒开人皮还是一肚子贼心烂肺没一处好心肠!那两百年他都干什么去了,在林间喂鱼养鸟去了吗?

他们也不怕魔龙偷听,这事跟魔龙也没什么关系,就算有关,也是魔龙不可左右的,就算那魔头起了心思,也控制不了魂偶。魂偶是冥界之物,而那人被凡人称为“魔”龙,到底也还是个人,非仙非魔,降妖尚可,奈何不了冥界。

清修可长生,却不能不老,往往没等到他们修出仙骨仙根就寿终正寝了,也有的扛不住天雷或其他痛苦折磨折了,不经有缘人点拨,很难真正脱离肉体凡胎,成仙成魔的。这道理凤临懂,虞凰也明白,而世间修士和凡人,就不见得能参透了。

其实唐掌门一开始是想请凤临降了魔龙的,只跟虞凰提了一次,谁也没跟凤临透露半个字。

那魔龙不再听了,他转头跟隐在身后不远处的随从道:“二叔,叫周采去查,他们说的冥界之事是什么,就在轸川小镇。”、

魂偶这种东西,跟女人们用针扎来扎去的娃娃差不多,大小差不多,做工就要精致得多了。

取黄泉路上花下泥土塑人,在忘川里泡上七天七夜,黄泉土,忘川水,游魂泪,彼岸花蕊,雕一个人偶,能引亡灵。于是死人可生,看似与常人无异,实则要靠活人魂魄续命。被摄魂之人最初是病,魂魄被摄走越多,病的越重,最后会变成魂偶的傀儡,成一具行尸走肉,人已经死的魂魄都没剩下了。

谁把这东西引入人界?凤临觉得头大,他一点也不喜欢麻烦,他比那群少爷纨绔多了,他只想游手好闲当个镇山镇派的吉祥物,说出去都是“我们无涯派凤长老”、“传说中的凤先生”,多好,还风风光光。

凤临上岸后觉得这事实在是烦人,被那倒霉催的魔龙一搅和,估计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他们兄妹不是常人,他还能随意找个客栈住下吗?

最后他决定去山间找个凉亭打坐修炼,省下房钱还可以多喝壶好酒。结果他就看到山上滚下来一个人,还是老熟人。这人一身的血,面色苍白,一看就知伤的不轻,就是手中依旧死死握着一柄长剑,不肯撒手。

救?还是不救?

凤临认命似的叹了口气,弯腰扶起那人,血迹沾上了他仙气飘飘的衣衫。

“松手,把剑放下。”凤临在那人手背上拍了拍,轻声道。那人居然真的松了手,凤临把剑递给虞凰,又把人抱起来,无奈道,“走吧,回镇上,找间客栈。”

虞凰神色复杂,没应他。手中饮血剑冰凉,捂不热似的。

当天晚上,雨生坊小二听说,他店里奇怪的客人兄妹是无涯派下山除妖的修士,捡了个被妖魔上身伤得快断气的人,住进了镇子东边的云来客栈。
虞凰一大早闯进她哥的房间,就看到她哥坐在床边,一动不动灵魂出窍般望着床上那仇家出神,一副这个姿势坐了一整夜的模样。虞凰也不怕魔龙装死,直接大步上前扯住凤临,急道:“哥,你救他干什么!他几次三番要杀你,你为何还要救他?”
凤临没听见似的,脸上静的一点表情都没有,好半天才把视线转到虞凰,僵了许久的身子一松,云淡风轻摆了摆手:“你白跟师父学了两百年么?快给人疗伤。”
“他死干净才好,要救你自己去救。”虞凰觉得他哥一见这人就要发疯,人家要他死,他还要救人!
凤临叹了口气,救人之法他的确不如虞凰,不然人早醒了,也不至于昏迷一整宿,天亮了还没睁眼。
“那你替我看一眼,他怎么伤的,总行吧?不用你救。”连他都探不出来的内伤,凤临心里不踏实。
虞凰又瞪了她哥好几眼,才不清不愿上前,手掌覆在那人冰冷额头,白色柔光绕着那人身体走了一圈,又收回她掌心。虞凰一惊:“身上没有伤口,经脉也没事,他伤在魂魄和灵体。哥,会不会是……”
魂偶。
凤临心里猛地被攥紧,忙定了定神,说:“应该不是,魂偶轻易伤不了真龙。”
可若是能伤真龙的魂偶呢?凤临按了按心口,胸腔里那没出息的玩意儿跳的像他们无涯山上敲山鼓的徐猛,一旦动手就能擂得他内脏都跟着震一般,生疼。
而凤临面色变也未变,继续说,“也说不准,等他醒了再问,你再去给我带壶雨生来。他伤的不轻,得有一阵子不能作妖了,你别担心。”
虞凰知道她哥这是把她支开,想一个人待着的意思,点点头掩门出去了。
但如果她知道她哥能疯到什么程度,她是绝计不会轻易离开的。
凤临在虞凰走远后,从体内逼出一寸灵气,化成一片凤羽,从心口灌进了那人体内。是他灵体的尾羽。
就像仙有仙根仙骨,灵体对修士而言意义也相差不多,都不能轻易受伤,锥心蚀骨之痛都不及他拔一片尾羽。可只有这样才能暂时补上那人“伤在魂魄”。
凤临飞快调息,再睁眼已看不出任何端倪,这才运起真气在那人全身上下探了一圈,路过对方持剑的右手时,凤临整个人一顿。
他昨日随手捏的那朵梨花,被人握在掌心,落成了一个梨花似的浅色咒文。
不知是个什么咒。
凤临一时走神,没镇住自伤灵体之痛,掺着心脏钝痛,折磨得他险些一口血涌上来。他紧咬着牙心想,犯贱的报应来得真快,疼就疼了,还买一送一,就当是烧饼蘸着酱料吃了。
硬是强忍着一声没哼。
床上的病秧子醒来的时候,凤临端端正正坐在桌边喝酒,顺便研究他的剑。
病秧子坐起来,哑着嗓子开了口:“别动我的剑。”
他眉间红痕退了个干净,眼神清明沉静,苍白面色让他显得有些虚弱,跟昨天的喊打喊杀判若两人。
“哦,好。”凤临从善如流,捏着酒杯站起来,走到床边没骨头似的一靠,“说说吧,周子离,你怎么伤的?”
周子离,也就是青云派周掌门,人们口中那祸乱人间的魔头,披着满身青灯古佛下沉甸出来的清寂,一点也不像个走火入魔的祸害,望着凤临,坦言:“不知道,不记得了。”
凤临眉梢一挑,有点想笑:“周掌门,跟我演戏装傻就没意思了。”
“我没有装。”周子离咳了几声,继而正色道,“我跟你认识吗?”
这都是哪家的话本?昨天拿剑指着他脖子要杀人的是谁?凤临眼里讥诮一点不掩饰,刚要开口嘲讽,就又想到,他的记忆会不会和魂魄之伤有关?还有他眉心那点诡异红光,还是说那凤羽能压制他心中的暴虐嗜杀?
他辞别师父回到人界一百年了,一直躲在无涯派不肯下山,任由魔龙在人间兴风作浪。他这个所谓“唯一能与魔龙相抗”之人躲了一百年,加上清修那两百年,三百年,他现在几乎对周子离一无所知。知道的那点,也是托他人之口,还不知道掺了多少水分。从无话不谈的知己至交到如此陌生的仇敌,之间也不过是光阴而已。
凤临心里仿佛千军万马跑了一遭,表面上也不过略微迟疑,回答:“算是认识吧。同在修道路上走,谁不认识周掌门?”
周子离不动声色地放出一股真气,凤临没拦着,任由对方把他的灵体从头到尾参观个遍。周子离也没指望自己能在凤凰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,大大方方参观过后,微笑:“原来是无涯山凤先生。怎么,凤先生要来收了我么?”
凤临想,原来三百年就能沧海桑田,我也不过只是无涯山凤先生。
“我为何要收你?”
“唔,你们无涯山不是一贯自称惩恶扬善斩妖除魔么?我这么大一个祸乱人间的魔头杵在你面前,受伤未愈实力大减,凤先生,不打算除了我么?”周子离眼中含笑,抬着眼看靠在旁边啜了一口凉酒的凤临,轻声细语的,落入耳中,撩得凤临耳朵有点发热。
果然是个魔头,黑心脏肺杀人不眨眼就算了,还生了一副好皮囊,做起祸水来也轻车熟路游刃有余。
凤临面色淡然把酒喝完,酒壶自动飞过来给他斟满,他又喝了一口,方说:“现在杀你,趁人之危,这事儿我不干。就算你死在我手上,除了个降伏魔龙的虚名之外我还能捞到什么好处?”
他说完第一句,周子离想,此人嘴上说着仁义道德,端着正人君子的虚伪,道貌岸然。他说完第二句,周子离更确定了,所谓趁人之危果然是胡扯,此人跟自己多半是一路货色,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周掌门完全不在乎自己把自己也骂了进去。
虞凰打了酒回来,正要上楼,听见客栈伙计叫了声“大少爷”,她跟着看过去,觉得有点眼熟。走到房门前,虞凰想起来了,那大少爷不就是昨天在酒馆说自家祖上登过无涯山的纨绔么!那凤临住进这家客栈,多半有所考量,不是看心情挑了一家最大的。
虞凰来送酒时,屋里俩人一个坐在床上,一个靠在床边,各自贴了张和善的面具,正随口聊天,都笑得她浑身发毛。
“你回来了正好。”凤临迎过来,迎接了虞凰手里的酒壶,回头对老仇人笑道,“不如我请你喝酒?”
她哥绝对疯的不轻。虞凰心想,要不要给掌门传个信,派个人来把她哥换回山上,锁起来落三道封印再五重结界,免得这疯子又跑出来在仇人面前玩火。以前她哥不肯下山,她担心得不行,现在她哥下山撒欢作死,她后悔得想给自己一巴掌,这还不如把自己关在山上呢。
凤临心情甚是愉悦地拿了酒,给周子离和自己一人倒了一杯,毫不见外地坐在床旁边:“这小酒馆自家酿的酒好喝得很,还有个不错的名字,叫雨生,周掌门尝尝?”
虞凰气得摔门走了。
周子离接过酒杯:“令妹这是怎么了?”
凤临笑得高深莫测,抿唇不语。
周子离心领神会点点头,丝毫不怕他下毒地尝了一口,称赞道:“我没想到凡人竟能酿出这等酒,这味道还有几分熟悉。”像是在哪儿喝过,周子离把记忆翻来覆去找了一遍,就和他身上莫名其妙的伤一样,想不起来了。
不记得是真的,不是他装蒜。周子离记忆上的毛病折腾了他将近两百年,不知道病根在哪儿,也不是有人在背后害他,现在他半是已经习惯半是懒得追究,反正奈何不了他,他也就放任了。
有些时候还是会困扰他一二的,比如,他觉得自己应该认识凤临。甚至不仅仅是认识,他跟凤临应该很熟悉,可他怎么想都想不起半分跟凤临有关的回忆,只记得大约一百年前,他听说无涯派多了个凤长老,跟他一样有着极为罕见的“灵体”,他提防了一阵子,对方没什么动静,别说出山了,据说那凤临最远从自己的庭院走到了门派正院石碑,给众弟子露了个脸,又转身回去闭关了。他也就不在意了。
“熟悉?”
周子离觉得自己眼花了,他竟然有种凤临眼睛亮了亮的错觉。“好像在哪儿喝过,又记不太清了。”
凤临给了他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,这回他是真情实意的心情复杂,心绪缠成一团一时半会理不出个线头。一口酒咽下去,凤临反而更清醒了,深感自己昏了头,自作多情得可以,也许虞凰没说错,他的确疯得不轻。
疯就疯了,大不了也入了“魔”,这人世间除了这条魔龙,还有谁能奈他何?即使是魔龙,即使是周子离……跟他也应是不相上下,谁也占不到多少便宜,周子离也不会轻易对他下手。
就像昨日,周子离来势汹汹,看似无限杀意,其实也没有下狠手。停在他喉咙前的剑不是被他逼停的,是周子离一开始就没打算一剑捅过去,甚至是算好距离停在那儿的。没想杀他,却一副不见血不罢休的狠戾架势,周子离到底要做什么?总不能就为了发场疯,他和周子离,到底是谁疯了?
“唔,周掌门,我们兄妹救你一命,我又请你喝了酒……”凤临的话说到一半,周子离眼神极其暧昧地截过话头:“凤先生想要我怎么回报?救命之恩,以身相许么?”
凤临心尖一颤。
“即便周掌门许得,我们也受不得。”凤临迅速调整好微表情,摆回他的从容不迫,慢条斯理道,“周掌门,您听说过魂偶么?”
“魂偶?冥界的邪物,自然听说过。怎么?”

“这玩意在轸川。”凤临也不遮掩,反而有几分撺掇的意思,“据说魂偶能活死人,无论活人还是亡魂,只要爱恨执念够深,就能唤回故人,借尸还魂。这等好物,周掌门不想得到么?”
“不想。”周子离眼皮一垂,盯着酒杯研究起上面纹路来,几乎有些心不在焉,“就算找到,你就会大大方方让给我么?再说,凡夫俗子目光短浅,或许会有人鬼迷心窍相信魂偶,你我都已清修几百年,对死生哪来那么大执念?自然也都明白,这东西终究是假的,害人害己罢了。人死灯灭,都是回不来的。”
说这番话时,他披在肩头的黑色衫子宛如一件破布袈裟,他不是魔龙,而是个红尘看淡的出家僧人。
凤临没有接话。
周子离话锋一转,继续说,“或者你觉得我是为了魂偶才来轸川?借魂偶之力的确可以把人间搅得天昏地暗,但我还用不着假借外力吧,凤先生。魂偶于我无用。”
“周掌门当真没有放不下的执念?”凤临面沉似水,宛如质问,“旧物、故人,少时颠簸浮沉,黑龙临世之前摇摇欲坠的青云山,三百多年啊周掌门,当真没有什么值得你心怀执念?”
周子离笑了,他望着凤临,宛如望着莫名有了些许波动的漆黑深潭,“凤先生似乎对某的旧事甚是了解。”
他说的每一个字,都像是僧敲木鱼一下一下落在凤临心尖,生生敲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,有什么就顺着那破洞漏了个干净。而后,这个人扫过的一地落叶香灰被风一吹,落满了他身上心上。
凤临冷了个透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从容笑道:“周掌门唤得真龙前后之事,真真假假传了三百年,说不了解,想来也难。”
周子离知道他嘴里没一句实话,原本不甚在意,偏偏心头一抽,掌心那梨花形咒文隐隐发起热来。他有一个瞬间抽出一缕思绪想:这梨花咒是哪儿来的?
他是有执念的。周子离握了握右手,想。凤临猜的没错,他的执念在于他修得真龙之前,依稀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可对方的音容笑貌,身份姓名,他都记不清了。只是一个虚影,偶尔入他梦来让他惊醒,折磨得他辗转反侧再难入眠,看不清也抓不住,而清醒时,他只当世上原本就不存在那么一个人罢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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